六十岁生日那天,李建国把修鞋摊收了。不是临时收摊,是彻底收了。
他把工具箱里的锤子、钳子、钉子、鞋掌,一件件拿出来,用那块沾满鞋油的老布仔细擦拭。三十八年了,这些工具比自己的孩子还亲,陪他的时间比妻子都长。可现在,该说再见了。
“老李头,今天这么早收摊?”隔壁煎饼摊的王大妈探头问。
“不干了,到岁数了。”李建国没抬头,生怕让人看见眼中的湿润。
王大妈愣了一下,随即笑道:“也该享享清福了!儿子那么有出息,早该休息了。”
李建国勉强笑了笑,没接话。外人只看见他儿子李明在大学当教授,风光无限,却不知道他已经半年没接到儿子电话了。
回家的路上,李建国走得很慢。他那间不到四十平米的老房子,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。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里,它像一枚顽固的钉子,钉在飞速发展的边缘地带。周围的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,只有他们这几排老房子还倔强地站着,仿佛在诉说另一个时代的故事。
李建国是1958年生人,名字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。他十六岁就开始学修鞋,那时还是集体经济,他在街道修鞋组干活。改革开放后,修鞋组散了,他就在街角摆了个摊,一摆就是三十八年。
这双手修补过多少双鞋,他已经数不清了。他只记得,靠这双手,他供弟弟读完了高中,送妹妹出了嫁,还把儿子培养成了大学教授。可现在,这双手关节肿大,每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。
“爸,您就别再出摊了,我每个月给您寄钱。”儿子去年春节回来时说过。
李建国当时哼了一声:“我还能动,用不着你养。”
他知道儿子是好意,可他李建国劳动了一辈子,突然让他闲着,比让他干活还难受。更何况,儿子去年刚买了第二套房,贷款压力不小,他不想添麻烦。
开门进屋,一股熟悉的老房子气味扑面而来。这套房子他住了整整六十年,从呱呱坠地到两鬓斑白。墙上还挂着全家福,那是妻子去世前一年拍的,照片上的三个人都笑得灿烂。如今,妻子已经走了十一年。
刚坐下喝了口茶,手机响了。一看是弟弟李建军的号码,李建国脸上有了笑意。兄妹三人中,就数小弟与他最亲。
“哥,生日快乐!”李建军的声音洪亮如常,“六十大寿啊,我和小红商量好了,周末请你下馆子!”
“花那钱干啥,来我家,我炒几个菜就行。”李建国说。
“那不行!六十是大寿,必须热闹热闹。明儿呢?他回来不?”
李建国沉默了一会:“他忙,说是有学术会议。”
电话那头也沉默了。李建军清楚,侄子已经很久没来看大哥了。
“没事哥,我和小红陪你过!带上两孩子,吵死你!”李建军赶紧说。
挂了电话,李建国心里暖和了些。还好有弟弟妹妹,不然这晚年真不知怎么过。
周末,李建军和李建红两家人准时来了。弟弟的儿子刚大学毕业,女儿还在读高中;妹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已经工作,听说混得不错。十几口人挤在老房子里,顿时热闹起来。
“大伯,您真该享清福了,修鞋太辛苦了。”饭桌上,妹妹的大儿子说。
“就是,我爸说您修了四十年鞋,该休息了。”弟弟的女儿接话。
李建国笑着点头,心里却空落落的。不修鞋,他干什么呢?每天对着空屋子发呆吗?
李建军似乎看出了哥哥的心思,饭后特意留下来帮忙收拾。
“哥,要不你跟我们去海南住段时间?建红在那有套小房子,冬天暖和。”李建军提议。
李建国摇摇头:“外地住不惯。再说,明儿万一回来,找不到人怎么办?”
李建军欲言又止,最终叹了口气。
人走后,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。李建国打开电视,却什么也看不进去。他拿出相册,一页页翻看。有他年轻时在修鞋摊前的照片,有和妻子的结婚照,有儿子从小到大的成长照,还有兄妹三人的合影。
最旧的一张是1965年拍的,那时他七岁,弟弟五岁,妹妹三岁。照片上,他和弟弟穿着同样的海军衫,妹妹扎着两个小辫子。那是他们唯一一张童年合影,因为第二年,运动就开始了,家里再也没钱拍照。
李建国还记得,小时候家里穷,买不起新鞋,母亲总是把他的旧鞋改小给弟弟穿,再把弟弟的改小给妹妹。有一年冬天,弟弟的鞋底破了个洞,没钱补,他就偷偷跑去修鞋铺捡人家丢掉的废皮料,想自己给弟弟补鞋,结果被当成小偷赶了出来。最后是修鞋师傅好心,教他怎么补鞋,还送了他一些材料。
也许就是从那时起,他和修鞋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第二天,李建国习惯性地早上五点就醒了。三十八年了,他都是这个点起床,六点出摊。现在突然不用去了,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。
他在屋里转了几圈,最后决定去菜市场逛逛。没想到这一逛,竟遇到了老邻居赵大爷。
“老李!正好碰上你!”赵大爷拉住他,“听说你不修鞋了?”
李建国点点头。
“那可惜了!我这儿还想找你修鞋呢。”赵大爷跺了跺脚上的老布鞋,“这鞋跟磨偏了,别人修我不放心。”
看着老邻居期待的眼神,李建国心软了:“要不,你拿来我家吧。”
就这样,李建国又重操旧业了。不过这次不是在街边摆摊,而是在家里接活。老街坊们听说后,纷纷拿来需要修的鞋。不为省钱,就为找个由头来看看老李,说说话。
儿子李明终于来电话时,已经是一个月后了。
“爸,我听姑说您还在修鞋?”儿子的语气有些不满。
“就在家接点小活,闲着也是闲着。”李建国忙解释。
“别人怎么看?还以为我不管您呢!”李明声音提高了,“我不是每月给您钱了吗?”
“爸不是要你的钱...”李建国话没说完,电话那头似乎有人叫儿子,李明匆匆说了句“再打给您”就挂了。
李建国握着话筒,久久没有放下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到了年底。一天下午,李建国正在给一双高跟鞋换跟,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。
开门一看,是弟弟李建军,脸色惨白。
“哥,出事了。”李建军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,“我...我被人骗了。”
原来,李建军投资的保健品公司突然倒闭,老板卷款跑路,他投的二十万全打了水漂。这还不算,他还介绍了不少老朋友投资,现在人家都找他要钱。
“那可是我和小红全部积蓄啊...”李建军双手发抖,“还有老周、老赵他们的钱,加起来十几万...我可怎么办...”
李建国的心沉了下去。二十万,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。他修一辈子鞋,攒下的也不过十万出头,那是留着养老救急的钱。
“报警了吗?”他稳住情绪问。
“报了,警察说这类案子多,追回希望小...”李建军突然抓住哥哥的手,“哥,我知道不该开口,可是...能不能先借我点?那些老朋友天天上门逼债,小红都快受不了了...”
李建国沉默了。那十万是他一生的积蓄,是准备万一生病住院或者儿子有急用的钱。可是看着弟弟绝望的眼神,他想起小时候弟弟鞋破洞脚冻得通红的样子,想起父母早逝后他承诺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的誓言。
“需要多少?”他听见自己问。
“先...先借五万行吗?我把车卖了大概能凑点...”
李建国站起来,从床底拖出一个小木箱,取出存折:“这里有十万,你先拿去应急。”
李建军愣住了:“哥,这怎么行...这是你的养老钱...”
“拿着!”李建国硬塞进弟弟手里,“兄弟之间,不说这个。”
李建军捧着存折,眼泪唰地流下来:“哥...我一定还你...一定...”
弟弟走后,李建国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。十万块,他修鞋要修多少双才能赚回来啊?但他不后悔。钱没了可以再赚,兄弟有难不能不帮。
让他没想到的是,这才只是个开始。
一周后,妹妹李建红突然来访,眼睛红肿像是哭过。
“哥,你得帮帮我...”她一开口就泣不成声。
原来,妹夫查出肝癌晚期,需要立即手术,术后还要靶向治疗,医保报销后自己至少还要承担二十多万。妹妹家条件一般,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。
“我们借遍了亲戚,还差八万...”李建红哽咽道,“实在没办法了...”
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。他的积蓄已经全给了弟弟,现在手头只有这个月的生活费一千多块。
“妹夫的病要紧,”他稳住心神,“我想想办法。”
送走妹妹,李建国真正犯了难。他去银行问过,像他这样的老人,没有稳定收入,根本贷不到款。找儿子借?儿子刚换房,每月房贷一万多,媳妇又刚怀上二胎,压力不小。
那天晚上,李建国失眠了。凌晨三点,他突然想起什么,爬起来从衣柜顶上搬下一个旧木箱。箱子里是些老物件,有妻子的遗物,有儿子的成长记录,还有一个小铁盒。
打开铁盒,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——这是他家的老房契。
这房子虽然旧,但地段不错,最近不少开发商在附近拆迁,听说补偿款不低。如果抵押出去...
第二天,李建国去了趟房产中介。工作人员告诉他,以他的房子面积和位置,抵押贷款能贷十五万左右。
“不过老人家,您可想好了,”中介小哥好心提醒,“这房子是您唯一的房产吧?万一还不上贷款,房子可就没了。”
李建国点点头:“我想好了。”
办完手续已经是十天以后。当他把八万块钱送到妹妹手上时,李建红惊讶得说不出话。
“哥,你哪来这么多钱?”
“别问那么多,给妹夫治病要紧。”李建国摆摆手,“钱不够再跟我说。”
回家的路上,李建国觉得脚步格外沉重。房子抵押了,每月要还贷两千多,他的养老金才一千八,根本不够。看来,只能重新出摊了。
七十一岁的李建国,又回到了街角那个修鞋摊。
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,又似乎完全不同。从前修鞋是为了生活,现在修鞋是为了还债。从前一天能修二三十双鞋,现在最多修十来双。手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,眼睛也花了,戴老花镜都看不清针脚。
老街坊们心疼他,尽量多拿来些鞋修,有时还多给钱,但李建国从不多收。
最让他难过的是,弟弟妹妹似乎都在躲着他。自从拿了钱,李建军只来看过他一次,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走了。妹妹倒是常打电话,但从不提钱的事,更没说什么时候能还。
儿子不知从哪听说他重新出摊,打来电话大发雷霆:“您是不是老糊涂了?缺钱为什么不跟我说?非要出去丢人现眼?”
李建国没解释,只是默默听着。挂电话后,他继续敲敲打打,一锤一锤,仿佛敲在自己心上。
冬天来了,北方寒风凛冽。修鞋摊没有遮挡,李建国的手冻得开裂,裹满了胶布。一天下午,他突然觉得头晕,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。
“老李头,你脸色不好啊,”王大妈担心地说,“收摊回去吧,今天太冷了。”
李建国摇摇头:“还有两双鞋,答应人家今天取的。”
就在这时,一辆黑色轿车在路边停下。车上下来的人让李建国愣住了——是儿子李明。
“爸!”李明快步走过来,眼圈瞬间红了,“您这是干什么啊!”
李建国从未见过儿子如此情绪激动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
李明二话不说,开始收拾修鞋摊:“回家!现在就回家!”
“还有两双鞋...”
“我帮您送还给人家!”李明几乎是在吼了。
回到家,李明看着简陋的屋子,突然蹲在地上哭了。
“爸,我对不起您...”他哽咽着,“我不知道您这么难...我不知道您把积蓄都借给了姑和叔...更不知道您抵押了房子...”
李建国愣住了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姑父昨天去世了...料理后事时,姑姑哭诉说的...”李明擦擦眼泪,“她后悔没早点凑钱给姑父治病,说对不起您...”
李建国沉默良久,长长叹了口气:“生死有命,不怪她。”
“那叔叔呢?他投资的案子破了,骗款追回一半,他怎么没告诉您?”李明情绪又上来了,“他拿了退回的十万,换了新车!”
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,但很快又平静下来:“也许他有什么难处。”
“您就别替他们说话了!”李明愤愤道,“我查了,叔叔根本没那么惨,他至少还有两套房子!姑姑家也有存款!他们就是看您好欺负!”
那天晚上,儿子执意要把李建国接回家住。李建国死活不同意,最后妥协答应先去住段时间。
临走前,他在桌上留了张字条:“建军、建红:我去明儿家住段时间,有事打电话。”
在儿子家的日子清闲舒适,但李建国总觉得少了什么。媳妇孝顺,孙子可爱,可他就是惦记自己的老房子,惦记那些需要修鞋的老街坊。
一天下午,趁儿子媳妇上班,孙子上学,李建国悄悄回了老房子。
开门一看,他愣住了。
屋里干干净净,明显刚打扫过。桌上放着一摞钱和两封信。
第一封信是弟弟李建军的:
“哥:我对不起您。骗款追回十万,我先还您五万,剩下的我一定尽快还清。我不是人,知道您难还瞒着您...其实我不是故意骗您,是老婆逼我这么说的...她说您儿子有钱,不会真让您受苦...我错了哥,真的错了...”
第二封信是妹妹李建红的:
“哥:老周走了...临走前说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,拖累您把房子都抵押了。这是办完丧事剩下的三万,先还您。剩下的我会慢慢还。哥,谢谢您在我们最难的时候伸出手...我会永远记得...”
李建国握着信纸,手微微发抖。
这时,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。开门一看,弟弟妹妹都站在门口,眼睛红肿。
“哥...”李建军扑通一声跪下了,“我不是人!我对不起您!”
李建红也泪流满面:“哥,我们错了...”
李建国愣了片刻,缓缓扶起弟弟:“起来,像什么话。”
那天下午,兄妹三人坐在老屋里,说了许多话。李建军坦白,他确实追回了部分骗款,但妻子逼他先还别人的钱,因为那些人是“外人”,会闹事,而哥哥“不会计较”。李建红也承认,当时家里有存款,但儿媳正闹着要买房,她一时糊涂就先顾了儿子那边。
“哥,您骂我们吧,打我们都行!”李建红泣不成声。
李建国长叹一声:“都是自家人,说这些干什么。谁还没个难处?”
他起身泡了茶,兄妹三人像小时候那样围坐在一起。李建国讲起他们小时候的糗事,讲起弟弟爬树掏鸟窝摔破裤子,他连夜缝补;讲起妹妹的布鞋破洞,他用自己的旧鞋底给她做新鞋...说着说着,三人都笑了,笑着笑着,又都哭了。
临走时,李建国把两摞钱推回给弟弟妹妹:“先紧着你们用,哥这不急。”
“这怎么行!”两人异口同声。
“怎么不行?”李建国眼睛一瞪,“我是大哥,我说了算!”
送走弟弟妹妹,李建国站在窗前,看着夕阳西下。他知道,有些裂痕需要时间愈合,但血浓于水,终究会愈合的。
第二天,儿子来看他,发现父亲心情很好。
“爸,叔和姑来过了?”李明敏感地问。
李建国点点头:“钱也还了部分。”
李明松了口气:“那就好。我还担心他们赖账呢。”
“明儿,”李建国突然严肃起来,“爸跟你说个事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这钱啊,爸不打算要了。”
李明愣住了:“为什么?那是您的养老钱!”
李建国笑了笑:“你叔和你姑,确实做得不对。但你想过没有,为什么爸愿意帮他们?”
李明摇摇头。
“因为咱们是一家人。”李建国望向窗外,“你爷爷走得早,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:‘建国,你是大哥,要照顾好弟弟妹妹。’这句话,爸记了一辈子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儿子:“钱很重要,但比不上亲情。你叔和你姑是一时糊涂,谁还没犯过错呢?要是因为这点钱断了亲情,你爷爷在天之灵会难过的。”
李明沉默了许久,最后点点头:“爸,我懂了。”
一个月后,李建国在老房子附近开了个小修鞋铺,不大,但遮风挡雨。弟弟妹妹常来帮忙,儿子周末也带着孙子来看他。小铺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。
一天下午,兄妹三人忙完活,坐在一起喝茶。李建军突然说:“哥,我想好了,把那十万还您后,我就提前退休,来给您打下手。”
李建红也接话:“我也来!我虽然不会修鞋,但能帮您记账收钱!”
李建国笑了:“胡闹!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。”
“哥,”李建军突然认真起来,“您还记得我七岁那年,鞋破了个洞,脚冻伤了,您背着我走了三里地去看医生吗?”
李建国点点头:“怎么不记得,回家还挨了妈一顿打,以为我带你野去了。”
“那时候我就想,长大了一定要对哥哥好。”李建军眼圈红了,“可我忘了...直到这次,我才想起当初的誓言。”
李建红握住哥哥的手:“哥,让我们帮您吧。不是补偿,是想多陪陪您。”
李建国看着弟弟妹妹,许久,点点头:“好,好...”
夕阳透过小店的窗户,洒在三兄妹身上,暖洋洋的。门外,几个老街坊拿着鞋走来,笑着说:“老李头,生意来了!”
李建国站起身,脸上绽开笑容:“来来来,里边请!”
他知道,六十岁之后,如果你没有外债,孩子也结婚了,就不要到处去打工。但他更知道,有些东西比安逸更重要——那就是活着的价值,和被需要的温暖。
人生的最后一双鞋,他要为自己修——修一颗宽容的心,修一段无悔的晚年。
您认为李建国最终原谅弟弟妹妹的决定是否正确?在现实与亲情的天平上,究竟该如何权衡?欢迎在评论区分享您的观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