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1949年4月的长江北岸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混合着泥土与火药气息的味道。春雨连绵,将大地浇得泥泞不堪,仿佛连天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积蓄着力量。
江水滔滔,灰黄色的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芦苇荡,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。对岸,就是国民党政府所谓的“长江天堑”,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在。灯火在南岸的夜色中星星点点,看似平静,实则暗藏杀机。
在第三野战军第27军的临时指挥部里,一盏昏暗的马灯,将几个身影投射在潮湿的墙壁上。
这里原本是一座废弃的祠堂,此刻,墙上挂满了军用地图,红蓝箭头的标注犬牙交错,将整个长江下游的态势描绘得淋漓尽致。
27军副军长兼参谋长贺敏学,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地图前。他的身材不算高大,但此刻站得笔直,如同一棵扎根在江岸边的老松。烟斗在他嘴里明灭,缭绕的青烟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,却遮不住他眼神里那份异常的凝重与锐利。
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一个小时了。
外面的雨声、风声,以及战士们在泥地里进行水上训练的号子声,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。他的全部心神,都集中在了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的蓝色线条——长江。
作为一名在新四军时期就与这条大江打过无数交道的老兵,贺敏学深知它的脾性。他知道哪里水流湍急,哪里暗礁密布,也知道春季的江风会在何时变得狂暴。
然而,他更清楚,这一次的对手,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。南岸的几十万大军,构筑了他们自认为固若金汤的立体防线。情报显示,江边的每一个制高点,每一个可能的登陆点,都布设了明碉暗堡,火力交叉,严密设防。
百万雄师枕戈待旦,只等总前委的一声令下,便会万帆齐发,直捣南京。军心、士气,都已攀至顶峰。然而,贺敏学的心头,却始终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。
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,烟雾在他眼前散开,仿佛化作了南岸那片迷雾重重的土地。
「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」
这句老话,像刻印一般,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。
我们对江南的了解,真的足够吗?
地图上的标注,终究只是符号。那些碉堡的具体位置、火力配置、兵力轮换的规律、守军的士气状态……这些活的情报,地图是不会告诉你的。
更重要的是,一旦大军渡江,滩头阵地将是血与火的绞肉机。如果能在敌人心脏地带,有一支我们自己的队伍,像一把尖刀,在最关键的时刻,从内部撕开一道口子,策应主力登陆……
这个念头,如同燎原的星火,在他的脑海里越烧越旺。
他转过身,看了一眼桌边正在整理文件的作战参谋。
「通知军党委成员,半小时后,紧急会议。」
他的声音沙哑,但异常坚定。
参谋愣了一下,抬起头,看到副军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,立刻挺直了身子。
「是!」
贺敏学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,眼神仿佛已经穿透了那张厚厚的牛皮纸,越过了汹涌的江水,抵达了那个危机四伏的对岸。他知道,自己接下来的提议,将会在这间小小的指挥部里,掀起一场不亚于江上风浪的激烈争论。
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。哪怕是赌上自己的前程,他也要坚持到底。
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战术构想,这关系到无数战士的生命,关系到整个渡江战念的成败。
02
祠堂改建的会议室里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军长聂凤智,一位以骁勇善战和治军严谨著称的悍将,此刻正眉头紧锁,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。他的目光在贺敏学和几位持反对意见的师级干部之间来回移动。
「我反对!」
首先开口的是一位资历很深的师政委,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决。
「参谋长的想法很大胆,精神可嘉,但我认为风险太大了。派一支小分队孤军深入,一旦被敌人发现,就是插翅难逃。那可都是我们军里百里挑一的战斗骨干,是宝贝,我们损失不起!」
他的话音刚落,另一位师长立刻附和道。
「是啊,参谋长。人数多了,目标太大,几十里宽的江面,敌人的巡逻艇不是瞎子,很容易暴露。可要是人少了,一旦陷入重围,别说策应主力了,连自保都困难。江南是敌人的核心统治区,我们没有任何群众基础,进去就是聋子和瞎子,这无异于把我们的战士往火坑里推!」
反对的声音一个接一个,理由几乎都集中在一点上:风险不可控,代价太大,收益却不明确。
这几乎是当时所有指挥员的共识。大兵团作战,讲究的是堂堂正正,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垮敌人。这种派小股部队渗透敌后的做法,更像是游击战的打法,用在如此规模的战略决战中,似乎显得有些“剑走偏偏锋”,甚至有些“投机取巧”。
贺敏学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。他手中的烟斗已经熄灭,但他依然紧紧地握着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。
他能理解同志们的顾虑。爱护士兵,珍惜骨干,这是人民军队的传统。但他认为,这种“爱护”,不应该是保守和畏难的借口。真正的爱护,是尽最大可能减少主力部队在登陆时将要面临的伤亡。
等到所有人都发表完意见,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所有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贺敏学身上。
贺敏学缓缓地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拿起一根指挥棒。
「同志们的担心,我完全理解。」
他的声音不大,但异常清晰,瞬间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。
「但是,我们不能因为有风险,就对一种可能极大地帮助我们取得胜利、减少伤亡的战法视而不见。」
他用指挥棒在地图上江南的几个关键地点重重地点了一下。
「这里,荻港。这里,鲁港。根据我们现有的情报,是敌人防御的重点。但是,重点到什么程度?他们的炮兵阵地在哪里?预备队集结在何处?这些,我们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。」
他抬起头,环视着众人。
「我承认,派一支先遣队过去,是冒险。但是,各位想过没有,我们百万大军渡江,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冒险!我们现在多冒一分风险,多做一分准备,主力渡t江时,战士们就能少流十分的血!」
他的声音开始提高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激情。
「我不是要派他们去打硬仗,去送死。这是一支侦察分队,是我们的眼睛,是我们的耳朵!他们的任务是渗透、潜伏、侦察!只要我们计划周密,挑选最精干、最机智的战士,配备最好的装备,就完全有可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生存下来,并且给我们传回最关键的情报!」
军长聂凤智的眉头锁得更紧了。他和贺敏学共事多年,深知这位参谋长的脾气。他看准的事情,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聂凤智开口了,语气缓和但立场明确:「老贺,你的心情我懂。但这件事,兹事体大。军党委的意见要统一。现在看来,大多数同志都不同意。我看,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。」
「不能再议了!」
贺敏学猛地一敲桌子,情绪有些激动。
「战机稍纵即逝!多等一天,敌人就多一分准备!军长,同志们,我贺敏学可以用我的党性和军人的荣誉担保,这个方案是可行的!」
会议室里的气氛,瞬间凝固到了冰点。
在党委会上,一个副军长如此激烈地顶撞军长,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。
贺敏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他深吸了一口气,语气却依然执拗。
「如果军党委最终不同意,我保留我的意见。27军通不过这个建议,我就以我个人的名义,向兵团建议!兵团不同意,我就向总前委建议!哪怕一直捅到中央,我也要坚持!」
「你……」
那位师政委气得站了起来,指着贺敏学,却说不出话来。
聂凤智摆了摆手,示意他坐下。他看着自己这位倔强的搭档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知道贺敏学是出于公心,但身为一军之长,他必须为全军的稳定和战士的生命负责。
「好了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」
聂凤智站起身,宣布散会。
「关于先遣队的问题,暂时搁置。」
随着指挥员们陆续离开,祠堂里只剩下了贺敏学和聂凤智两个人。
灯火摇曳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「老贺,你啊你……」聂凤智叹了口气,递给贺敏学一支烟,「何必呢?让大家这么下不来台。」
贺敏学没有接烟,只是固执地看着地图。
「军长,我不是针对你,也不是针对哪位同志。我只是觉得,我们不能打糊涂仗。这一仗,关系到全国的解放,我们必须慎之又慎,做到万无一失。」
聂凤智沉默了。他走到贺敏学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「你的想法,我回去再仔细考虑考虑。但是,在军党委没有形成决议之前,你可不许乱来。」
说完,聂凤智也转身离开了。
贺敏学看着他的背影,眼神复杂。他知道,通过正常的会议程序,自己的建议恐怕是很难通过了。
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但是,就这么放弃吗?
他转回头,目光再次落在那片代表着江南的地图区域。
不,绝不!
一个更加大胆,甚至可以说是“违纪”的念头,在他的心中,开始疯狂地滋生。
03
夜,深了。
江风从祠堂的破窗户里灌进来,吹得马灯的火焰一阵摇晃。
贺敏学没有回自己的住处,他让警卫员找来了一个人——军侦察科的科长。
这是一个精瘦干练的汉子,常年的侦察生涯让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,行动起来则像猫一样悄无声息。
「副军长,您找我?」
侦察科长压低了声音,祠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,气氛显得有些神秘。
贺敏学点了点头,示意他坐下。他没有绕圈子,直接开门见山。
「交给你一个秘密任务。」
他将声音压得更低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「挑几个最可靠、水性最好、脑子最灵光的兵,给我悄悄地过江去一趟。」
侦察科长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充满了惊愕。军党委刚刚否决了这个提议,他是知道的。副军长这是要……
「副军长,这……」
「这是命令。」贺敏学的语气不容置疑,「不要惊动任何人,尤其是军长那边。你们的任务很简单,摸过江去,看看对岸的情况,天亮之前必须返回。记住,安全第一,一有风吹草动,立刻撤退,决不能恋战。」
侦察科长看着贺敏学那双在灯火下闪着精光的眼睛,他知道,副军长是铁了心了。作为一名军人,服从命令是天职。
「是!保证完成任务!」他立刻立正敬礼。
「还有一件事。」贺敏学似乎想起了什么,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,「如果方便的话,从江南的土地上,给我带点‘土特产’回来。」
「土特产?」侦察科长有些不解。
「对,什么都行。」贺敏学挥了挥手,「去吧,万事小心。」
侦察科长走后,贺敏学独自一人坐在祠堂里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
他知道自己这么做,是在冒极大的政治风险。绕开军党委,私自派兵执行任务,一旦出了任何差错,后果不堪设想。轻则撤职查办,重则可能要上军事法庭。
但是,他别无选择。他坚信自己的判断,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只有让事实来说话,才能说服那些心存顾虑的同志们。
那一夜,他彻夜未眠。
他一会儿走到门口,听着江上的风声,心悬到了嗓子眼;一会儿又回到地图前,推演着侦察兵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和应对之策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是在他心上敲打着战鼓,漫长而煎熬。
天,快亮了。
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。
就在贺敏学几乎要绝望的时候,祠堂的门被轻轻推开,一个浑身湿透、满身泥污的身影闪了进来。
是侦察科长。
他身后,还跟着两名同样狼狈的侦察兵。
「副军长!」
贺敏学一个箭步冲了上去,紧紧抓住侦察科长的胳膊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。
「怎么样?都回来了吗?有没有受伤?」
「报告副军长,一切顺利!三个人去,三个人回,都好好的!」
侦察科长咧开嘴笑了,露出一口白牙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里面,是一把还带着泥土芬芳的韭菜,和两棵鲜嫩欲滴的青菜。
「副军长,您要的‘土特产’,我们给您带来了!」
贺敏学看着那几棵普普通通的蔬菜,眼眶竟然有些湿润。他知道,这不仅仅是蔬菜,这是胜利的希望,是打破僵局的钥匙!
他用力地拍了拍侦察科长的肩膀。
「好!好!好样的!你们是英雄!」
他立刻叫来警卫员。
「去,通知炊事班,把这些菜洗干净,给我炒了!韭菜炒鸡蛋,青菜就清炒!记住,从江南带回来的这两样,单独做成一盘,我们本地产的,也各做一盘。另外,去把军长请来,就说我请他吃顿特殊的早餐!」
警卫员虽然满腹狐疑,但还是立刻跑去执行命令。
贺敏学看着桌上那两份来自江南的“礼物”,一个计划,在他的心中已然成型。他知道,这场关于渡江战术的争论,即将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。
04
聂凤智走进贺敏学临时充当餐厅的房间时,脸上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愠色。
「老贺,你搞什么名堂?天还没亮就把我叫过来,就为了吃早饭?」
贺敏学却是一脸神秘的笑容,拉着聂凤智坐下。
「军长,尝尝,尝尝,今天这早饭,可不一般。」
桌子上摆着四盘菜,两盘青菜,两盘韭菜炒鸡蛋。此外,就是几个馒头和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米粥。
聂凤智拿起筷子,有些纳闷。
「你这菜怎么一个样做两盘?」
他也没多想,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,又尝了尝韭菜炒鸡蛋。
贺敏学指着另外两盘菜,笑着说:「军长,那两盘,你也尝尝。」
聂凤智依言又各夹了一筷子,咀嚼了几下,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
「嗯?」
贺敏学看他的表情,心中暗喜,故意问道:「怎么,是不是味道不一样?」
「嘿,你别说。」聂凤智放下筷子,端起其中一盘青菜闻了闻,又尝了尝另一盘,「还真有点不一样。这盘菜,好像更鲜嫩一些。怎么回事?你老贺还搞了两个厨子,比赛不成?」
贺敏学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在清晨的营房里显得格外响亮。
他凑到聂凤智耳边,压低了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「军长,因为这一盘韭菜和这一盘青菜,不是咱们江北的。」
「不是江北的?」聂凤智愣住了,「那是哪儿的?难道是你从老家带过来的?」
贺敏学摇了摇头,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和自豪。
「它们是……从江南带回来的!」
「什么?!」
聂凤智手里的筷子“啪”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。他猛地站起身,死死地盯着贺敏学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疑惑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。
「你说什么?江南?这……这怎么可能!」
贺敏学不再隐瞒,将自己昨夜私自派侦察兵过江的经过,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
聂凤智的脸色,由红变白,又由白转青,表情复杂到了极点。他时而震惊于贺敏学的大胆,时而又后怕于这次行动的风险。
他背着手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,一言不发。
贺敏学的心,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。他知道,现在是关键时刻。聂凤智的一念之差,将决定这个计划的生死,甚至是他自己的命运。
过了许久,聂凤智停下脚步,转过身,目光灼灼地看着贺敏学。
他没有发火,也没有责备,而是走上前,拿起桌上那盘来自江南的青菜,仔仔细细地看着,仿佛那不是一盘菜,而是一件稀世珍宝。
突然,他一拳捶在贺敏学胸口。
「好你个贺敏学!你这个胆子,真是比天还大!」
他的语气,听似责备,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欣赏和激动。
「这么大的事,你敢瞒着我!万一……万一出了事怎么办!」
贺敏学悬着的心,终于放下了。他知道,自己赌赢了。
「军长,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我相信我们的战士。事实证明,敌人并非铁板一块,长江天堑,也并非不可逾越!」
聂凤智的眼睛亮了。
事实胜于雄辩。一盘小小的青菜,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保守观念。既然侦察兵能悄无声息地过去,还能从容不迫地拔菜带回来,这就说明,敌人看似严密的防线,实际上充满了漏洞!
「好!好!好!」聂凤智连说三个好字,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,「参谋长,有你的!我聂凤智,服了!」
他当机立断。
「从今天起,加大侦察力度!你亲自负责,要人给人,要枪给枪!把南岸敌人的布防情况,给我摸得一清二楚!」
「是!」贺敏学响亮地回答。
一场由一盘青菜引发的巨大转变,就这样戏剧性地发生了。
在聂凤智的全力支持下,27军的渡江侦察行动,由暗转明,全面展开。
他们接连派出了好几批侦察分队,虽然过程中也并非一帆风顺,有的在江中迷失了方向,有的因为风浪太大而翻了船,付出了不小的代价。
但成功的,毕竟占了七八成。
这些英雄的侦察兵,如同黑夜中的幽灵,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往返穿梭。他们不仅带回了大量关于敌人江防部署、兵力调动、火力配置的精确情报,甚至还抓了三十多个敌军的哨兵和军官回来,获得了宝贵的口供。
南岸的防御图景,在27军指挥部的地图上,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立体。
贺敏学看着日益详尽的情报,他知道,时机已经成熟了。
他又一次找到了聂凤智。
「军长,我认为,是时候派出成建制的侦察分队,先遣渡江,在南岸建立一个前进基地了。等到总攻发起时,他们就可以作为一支奇兵,里应外合,为我军主力打开登陆的通道!」
这一次,聂凤智没有任何犹豫。
但是,他也深知,派一支数百人的武装分队长期潜伏敌后,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军的作战范畴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「老贺,你的建议,我完全同意。」聂凤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,「但是,这件事必须上报。我们必须得到上级的批准。」
27军党委很快就此事召开了会议,并迅速统一了意见。一份详细阐述先遣分队渡江潜伏作战的方案,被加密后,通过电台,紧急送往了第九兵团司令部。
他们谁也没有想到,这份小小的报告,将会在解放军的高层,引起一连串巨大的震动。
05
第九兵团司令部的指挥室里,气氛凝重。
兵团司令员宋时轮拿着27军的电报,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他身边的几位副司令员和参谋长,也都是一脸严肃,反复研究着这份大胆到近乎疯狂的作战构想。
「在百万大军发起总攻之前,就让一支几百人的部队,深入虎穴,这……这在全军可没有先例啊!」一位副司令员忧心忡忡地说道,「27军的胆子是很大,但我们兵团不能不考虑全局。万一这支部队暴露了,不仅自身难保,更可能打草惊蛇,让敌人警觉起来,调整部署,给我们整个兵团的渡江作战,增加无法预料的困难。」
参谋长也点头附和:「是的,风险太大了。这支部队就像一颗没有引线的炸弹,扔到对岸去,是炸伤敌人,还是炸到自己,很难说。我认为,还是要稳妥起见,按照原定计划,以正面强攻为主。」
宋时轮沉吟不语。他将电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贺敏学和聂凤智在电报中详细陈述了前期小股侦察的成功经验,以及他们对这支先遣分队可能遇到的困难和应对预案的详尽分析。
不能否认,这个计划充满了诱惑力。如果成功,27军乃至整个第九兵团的渡江突破,将会顺利得多,伤亡也会小得多。
但是,作为兵团司令,他身上扛着的是十数万将士的生命。这个责任,他不敢轻易去承担。
「这件事,兵团定不下来。」
宋时轮最终做出了决定。
「事关渡江作战全局,影响重大。立即将27军的方案,连同我们兵团的顾虑,一并上报总前委,请总前委的领导定夺!」
电波,再一次划破夜空。
这一次,它飞向了设立在合肥的总前委指挥部。
在这里,邓小平、刘伯承、陈毅、粟裕、谭震林,五位决定华东战场命运的巨头,正围着巨大的沙盘,紧张地筹划着即将到来的战役。
当27军的报告摆在他们面前时,即便是这些身经百战、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统帅们,也不由得为之侧目。
陈毅看完了电报,一拍大腿,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
「这个贺敏学,我认识!新四军时期的老部下了,一向就有股子敢想敢干的劲头!这个想法,好!有魄力!」
粟裕,作为渡江战役的具体谋划者,则显得更为谨慎。他俯身在地图上,仔细研究着27军的预定登陆地段,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,脑海中飞速地进行着兵棋推演。
「想法是好的,但执行起来,难度极大。」粟裕缓缓开口,「这支部队的指挥员,必须有勇有谋,胆大心细。部队的组成人员,必须是精英中的精英。后勤补给、通讯联络,如何保障?一旦陷入绝境,如何救援?这些都是要考虑清楚的。」
总前委的指挥部里,展开了比27军和第九兵团更为激烈和深入的讨论。
他们站得更高,看得更远。他们考虑的,不仅仅是一个军、一个兵团的得失,而是整个渡江战役的战略联动。27军这步棋如果走好了,将可能成为盘活全局的关键一步。可如果走错了,也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。
争论的焦点,最终还是落在了风险与收益的评估上。
最终,主持会议的邓小平,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,一锤定音。
「我看,可以同意。」
他的声音不高,但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。
「富贵险中求,打仗哪有不冒险的?我们相信前线指挥员的判断。既然27军有这个决心,有这个把握,总前委就应该支持他们!」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「但是,这件事,还得上报中央军委,请主席和中央最后定夺。毕竟,这开创了一个先例。」
于是,这份凝聚着一个副军长执念的作战方案,在经过了军、兵团、总前委三级研究之后,最终化作一纸绝密电文,飞向了西柏坡。
所有人都不知道,中央军委将会做出怎样的批复。
27军的指挥部里,贺敏学和聂凤智,正焦急地守在电台旁,等待着那份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回电。
时间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派人去拔韭菜的夜晚,每一分,每一秒,都充满了煎熬与期待。
06
西柏坡,春意渐浓。
中央军委的作战室里,灯火通明。
毛泽东夹着烟,站在巨大的全国地图前,目光如炬,久久地凝视着长江下游的那片区域。周恩来、朱德等领导人,则在一旁仔细地研读着总前委发来的电报。
「27军,贺敏学……」
毛泽东的口中,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。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,这是贺子珍的哥哥,一位很早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。
看完电报,作战室里一片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所吸引。在决战之前,就将一支精锐的武装力量,像楔子一样钉进敌人的心脏,这完全打破了常规的战役部署思路。
「这个构想,很有新意,体现了我们军队干部主动创造性的作战精神。」朱德总司令首先开口,语气中带着赞许。
周恩来则更为细致,他指着电报中的几个要点说:「总前委和第九兵团的顾虑是有道理的。关键在于,如何确保这支部队在敌后的生存和联络。27军在报告里提到了利用沿江的芦苇荡和水网地带进行隐蔽,并且配备了最新式的电台,我看,准备还是比较充分的。」
毛泽东没有立刻表态。他掐灭了烟头,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,似乎在权衡着整个战局。
突然,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脸上露出了微笑。
「我赞成。」
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。
「孙子兵法云:‘兵者,诡道也’。我们打仗,就是要虚虚实实,让敌人摸不着头脑。我看,27军的这个方案,就是一步好棋!不仅要批准,还要通报全军,表扬这种敢于负责、敢于创新的精神!」
领袖的决断,为这场从军到中央的激烈争论,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很快,一份由中央军委直接签发的电令,以最快的速度,传回了长江前线。
「对27军这一大胆而胸怀全局的构想极为赞赏,责成妥善速办。」
当译电员将这短短的一行字送到聂凤智和贺敏学手中时,两位铁打的汉子,激动得几乎要拥抱在一起。
「老贺!我们成功了!」聂凤智用力地拍着贺敏学的后背。
贺敏学的眼眶,也再一次湿润了。从最初在军党委会上力排众议,到后来的“青菜宴”,再到这逐级上报的漫长等待,他承受了太多的压力。但此刻,所有的付出,都值了。
消息传到总前委,陈毅更是高兴得大声称赞:
「这个贺敏学,脑子活,敢担当,可以当个兵团参หม长了!」
军令如山。
有了中央军委的“尚方宝剑”,27军立刻开始行动。
一场严格的选拔,在全军范围内展开。标准异常苛刻:要求必须是战斗英雄或劳动模范,有丰富的作战经验,意志坚定,身体素质过硬,并且最好是江苏、安徽籍,熟悉南方地形和方言。
经过层层筛选,一支由三百多名战斗骨干组成的精锐分队,很快就组建了起来。他们每个人,都堪称是兵王中的兵王。
这支部队,被命名为“渡江先遣大队”。
军里将最好的武器装备,都优先配给了他们。每个战斗小组都配备了冲锋枪和卡宾枪,火力强大。同时,还为他们准备了最新的美式电台,以确保与江北指挥部的联系万无一失。
率领这支精英部队的指挥员,是242团的参谋长,亚冰。他是一位公认的有勇有谋的青年将领,以作战风格刁钻、头脑冷静而著称。
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先遣大队在长江边一个极为隐蔽的渡口集结。
贺敏学和聂凤智亲自为他们送行。
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,也没有过多的言语。聂凤智只是紧紧握住亚冰的手,沉声说道:
「同志们,党和人民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你们。我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!」
贺敏学则为每一个即将登船的战士,整理了一下衣领,他的眼神里,充满了期许和关切。
亚冰向两位军首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「请军长、副军长放心,保证完成任务!」
三百多名勇士,在夜幕的掩护下,分批登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木船,像一把无声的利剑,悄然划入了波涛汹涌的黑暗江面,向着那片未知的、危机四伏的土地,开始了他们传奇的远征。
他们的故事,后来被拍成了家喻户晓的电影——《渡江侦察记》。
而这一切的源头,仅仅是源于一个参谋长的执念,和那几棵,从江南的土地上,带来的青菜。
07
几十年后,当年的战火硝烟早已散尽。
在一个宁静的午后,贺敏学的夫人李立英,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,依然感慨万千。
她对前来采访的党史研究者说:
「在百万大军渡江前夕,单独由27军派一支武装侦察分队潜入对岸,这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。不仅侦察分队本身,就连军党委在内,都冒了很大的风险。老贺当时是顶着巨大的压力的。但是,风险虽大,有利因素却也很多。我们经过反复研究,才将实施方案上报。后来兵团、总前委一级一级上报,最后得到了中央军委的批准,这是对我们前线指战员最大的信任。」
历史的细节,往往比宏大的叙事更动人心魄。
那一场改变中国命运的渡江战役,胜利的画卷是由无数个像贺敏学这样敢于创新、敢于担当的指挥员,和无数个像“渡江先遣大队”那样英勇无畏的战士们,共同描绘而成的。
他们的功绩,早已融入了共和国的史册。
而那盘在决战前夜,悄然出现在27军军长餐桌上的江南青菜,也以其特殊的方式,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上,留下了一抹清新而又厚重的印记。
它不仅仅是一道菜,它是一份情报,一份胆识,更是一份通向胜利的,沉甸甸的信心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中共党史出版社:《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大元帅:解放军十大统帅鲜为人知的历史》《聂凤智回忆录》《贺敏学革命生涯》相关章节电影文学剧本《渡江侦察记》及相关创作访谈《第三野战军战史》中关于渡江战役的记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