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妈往灶里添了把柴,
「横竖与你我无关,那是嫡出小姐们的事。」
是啊,庶出的女儿,连被挑选的资格都是没有的。
我沉默地揉着面团,心中却泛起一丝不甘。
同为卢氏血脉,只因我是庶出,便注定低人一等。
2
日上三竿时,府上渐渐热闹起来。
叔母特意让丫鬟给我送来一件半新的藕荷色衣裙,吩咐我梳洗整齐后到前厅伺候。
这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在贵客来时到前厅。
平日这样的场合,我只能与其他庶出子女一起待在偏院。
前厅已布置得十分体面。
叔父叔母恭敬地站在厅中,几位嫡出的堂姐则打扮得花枝招展,依次排列。
我低着头,默默站到最末的位置。
「宁国公夫人到——」
门外小厮高声通报。
一位身着绛紫色锦缎衣裙的贵妇人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进来。
她约 莫四十上下,面容端庄,气度非凡,发间一 支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,熠熠生辉。
「拜见国公夫人。」
我们齐声行礼。
叔父叔母忙请夫人上座,奉上最好的茶点。
夫人轻轻抿了口茶,目光在我们几个姑娘身上扫过。
「这些便是府上适龄的小姐们了?」
她问道,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。
「正是。」
叔母连忙应道,依次介绍我的堂姐们。
「这是长女溪芳,今年十六;次女溪萍,十五;三女溪莲,也是十五。」
国公夫人微微点头,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:
「这位是?」
叔母略显尴尬:
「这是大伯家的庶女溪云,也是十五。因父母早逝,暂寄养在我们这儿。」
我垂着头,能感觉到夫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。
那目光不似打量物件般的轻蔑,而是带着某种审度与思索。
「都抬起头来我瞧瞧。」
夫人道。
我们依言抬头。
夫人细细端详每个人的面容,最后又看向我:
「可曾读书识字?」
叔母忙代答:「家中请过女先生,姑娘 们都略通文墨。」
「我问的是她。」
夫人目光不移。
我轻声答道:「回夫人,读过《女诫》、《内训》,也识得几个字。」
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:
「谁 教你的?」
「父亲在世时教过一些,后来……后来自己偷学的。」
我实话实说。
在叔父家,庶女是没有资格与嫡女一同上课的,我只能趁打扫书房时偷偷翻看书籍。
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没再问什么。
她在叔父家待了约 莫一个时辰,问了些家常话便起身告辞。
叔母显然有些失望,原本指望哪位嫡女能被看中,谁知夫人似乎对哪个都不甚感兴趣。
谁料三日后,宁国公府突然派人来接我。
「国公夫人指名要接溪云小姐去京城。」
来传话的嬷嬷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。
「车马已在门外等候,请小姐尽快收拾行装。」
叔父叔母惊得说不出话,看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言。
我心中更是惊涛骇浪,不明白为何偏偏选中了我这个最不起眼的庶女。
我只来得及带上几件随身物品,包括母亲留下的一支旧银簪和父亲的一本方册。
叔母塞给我一个小包袱,里面是几件新赶制的衣裳,态度前所未有的亲切。
「到了国公府要好生听话,别给咱们这一支丢脸。」
叔父难得地嘱咐道。
我应了声,随着嬷嬷走出生活了十年的家。
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,比我见过的任何车辆都要气派。
上车前,我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从未给过我温暖的地方。
心中没有丝毫不舍,只有对前路的茫然与不安。
3
马车行了数日,终于抵达京城。
透过车窗,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街市,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,比范阳热闹何止十倍。
宁国公府更是气派非凡,朱门高墙,石狮镇宅,门前守卫森严。
我从侧门被引入府中。
一路只见亭台楼阁,错落有致,回廊曲折,花木扶疏,比叔父家不知宽敞华丽多少倍。
嬷嬷引我来到一处雅致的小院,名唤静馨堂,已有两个丫鬟等候在那里。
「小姐一路辛苦,奴婢春兰,这是夏竹,夫人指派我们来伺候小姐。」
年纪稍长的丫鬟上前行礼。
我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。
从未有人伺候过我,更没人 叫过我「小姐」。
沐浴更衣后,我被引去见宁国公夫人。
夫人正在花厅中用茶,见我来了,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。
「路上可还顺利?住处都满意吗?」
她问道,语气比在范阳时亲切许多。
我恭敬回答:
「谢夫人关怀,一切都好。」
夫人示意我坐下,沉吟片刻道:
「你一定好奇为何独独选了你。」
我老 实点头。
「我需要一个聪明却不张扬,懂事且能守口如瓶的姑娘。」
夫人缓缓道。
「那日见你,虽是庶出,却目光清亮,举止沉稳,更难得的是在逆境中仍不忘求学上进。这些品质,比嫡出的名分更重要。」
我心中微震,从未有人这样肯定过我。
「范阳卢氏虽也是望族,但比不得京城繁华。你既来了,便是宁国公府的小姐,言行举止须得配得上这个身份。」
夫人语气严肃起来。
「从明日起,会有嬷嬷教你规矩礼仪,先生教你琴棋书画。半年之内,你必须脱胎换骨。」
「为何……为何对我这般栽培?」
我忍不住问。
夫人凝视我片刻,道:「日后你自会明白。只需记住,国公府不会亏待你,但你需要绝对服从安排。」
我似懂非懂地点头,心中却隐隐不安。
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宁国公府如此大费周章地培养一个旁支庶女,必有所图。
4
接下来的日子,我如同换了一个人。
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跟着嬷嬷学习行走坐卧、饮食言谈的规矩;
上午跟着女先生读书习字、学习诗词歌赋;
下午练习琴棋书画;晚上还要背诵家规族训。
起初我常常出错,行礼的姿势不够优雅,执筷的方式不够标准,说话的音量不够得体。
但教习的嬷嬷极其严格,一个动作重复几十遍直到完美为止。
「小姐既是国公府的人,便不能有半分失礼之处。」
嬷嬷常说。
「京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,一点差错都会成为笑柄。」
我咬紧牙关坚持着,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渐渐地,行走时裙摆不 再晃动过大,笑声不再过于张扬。
甚至能写出颇得先生称赞的诗句,弹奏出流畅动听的曲调。
期间我见过宁国公几次。
他是个威严的中年男子,对我态度冷淡却也不曾为难。
我也远远见过几次真正的国公府千金卢溪亭,她比我小一岁,是个娇美活泼的少女。
国公夫人连生了三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一个女儿,更是如珠似宝地疼着,着实令人羡慕。
5
半年后的一个清晨,夫人突然来到我的住处,带来一套华美的衣裙和一套精致的头面。
「换上吧,今日带你去见长公主。」
她语气平静,我却心惊不已。
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,地位尊贵无比。
我这样一个庶女,何德何能得见天家贵胄?
马车驶入皇城附近的一处豪华府邸。
我低着头,谨小慎微地跟着夫人穿廊过院,终于来到一个装饰典雅的厅堂。
一位身着宫装、气度雍容的贵妇人端坐其上,这便是长安长公主了。
「臣妇参见长公主。」
夫人行礼,我连忙跟着跪拜。
「免礼。」
长公主声音温和,
「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?」
「正是侄女溪云。」
夫人道,悄悄推了我一把。
我上前一步,依礼再次叩拜:
「卢氏溪云拜见长公主殿下。」
长公主细细打量我,良久方道:
「抬起头来。」
我依言抬头,却仍垂着眼帘,不敢直视。
「倒是个标致人儿,举止也端庄。」
长公主对夫人道,「你教养得不错。」
「殿下过奖了。」
夫人谦道,「只是这孩子自幼失怙,臣妇每每思及,总觉心疼。若蒙殿下不弃,认作义女,便是她天大的造化了。」
我心中一震,顿时明白了夫人的意图。
原来这半年的严苛教养,都是为了这一刻。
长公主沉吟片刻,道:
「本宫瞧着也投缘。只是天家认亲非同小可,需得皇 弟首肯。」
「皇上那儿,还需殿下美言几句。」
夫人笑道。
长公主点点头,又问我:「可曾读过什么书?」
我谨慎地回答:「回殿下,只略读过《女诫》、《列女传》之类,不敢说精通。」
「女子无才便是德,但通晓文墨也是好的。」
长公主似乎满意我的回答。
「日后若得空,可常来府上走动。」
6
回到国公府后,我心中忐忑不安。
夫人却心情颇佳,赏了我一对玉镯。
「长公主既答应考虑,便是成了大半。」
她语气中透着满意,
「你今日表现得体,没白费我这半年的心血。」
果然,不过旬日,宫里便传来消息:皇上准了长公主认我为义女,赐封「明曦郡主」。
圣旨到的那天,我跪在宁国公府正厅接旨,听着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那些华丽的词 藻,恍如梦中。
曾几何时,我还是范阳卢氏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女,如今却摇身一变,成了郡主。
接旨谢恩后,宁国公终于正眼看我,语气也亲切了许多:
「既蒙天恩,更 须谨言慎行,不可辱没门楣。」
我恭敬应下,心中却越发疑惑。
如此大费周章让我成为郡主,究竟所为何事?
答案在一个月后揭晓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皇家宴会打破了平静。
那日清晨,春兰和夏竹格外匆忙地为我梳妆打扮。
选了一套水蓝色织锦衣裙,发间簪了珍珠步摇,打扮得体却不夺目。
「今日宫中有宴,北狄使臣来访,夫人特意吩咐要带小姐前去。」
春兰一边为我整理衣襟一边解释。
我心中微讶。
北狄是北方游牧民族,与大靖朝时战时和已有数十年。
如今派使臣前来,必有什么重要目的。
宴会设在御花园中,百花争艳,乐声悠扬。
皇室贵胄、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齐聚一堂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。
我安静地坐在宁国公夫人下首,低眉顺目,却悄悄观察着场中情形。
皇上与北狄使臣坐在上首,那使臣身着皮毛装饰的异族服饰,面色黝黑,目光如炬,与周围精致的中原人格格不入。
「北狄王遣使前来,是为求娶一位中原贵女,以结两国秦晋之好。」
酒过三巡,皇上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却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。
我心中一震,顿时明白了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——
北狄来求亲了。
几位适龄的贵女被引到御前,安国公孙女徐岁瑛、章首辅嫡女章亦柔,以及宁国公府卢溪亭和我。
徐岁瑛一身红衣,明艳照人,毫不怯场地向使臣行了个礼,声音清脆如铃:
「小女徐岁瑛,见过使臣大人。」
她甚至用刚学的北狄语问候,虽然发音生硬,却引得使臣微微一笑。
章亦柔则怯生生地行礼,声音细若蚊蝇:
「臣、臣女章亦柔……」
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,脸色苍白如纸。
卢溪亭天真烂漫,好奇地打量着使臣奇特的服饰,笑嘻嘻地说:
「你的衣服真有趣,毛茸茸的。」
宁国公夫人顿时面色尴尬,连忙低声制止。
使臣的目光在几位贵女身上扫过,最后意外地落在我身上:
「那位安静的小姐是?」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这里。
宁国公夫人忙道:
「这是小女溪云。」
「请近前说话。」
使臣招手。
我深吸一口气,从容起身,走到御前依礼跪拜:
「臣女卢溪云,拜见皇上,使臣大人。」
「抬起头来。」
使臣道。
我抬起头,目光恭敬地垂视下方,既不胆怯也不张扬。
使臣用略带口音的中原话问:
「你对北狄了解多少?」
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意料。
徐岁瑛抢着回答:
「我知道北狄人善骑射,住帐篷,喝马奶酒!」
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章亦柔则小声说:「听说那里很冷,风沙很大……」
声音里满是畏惧。
卢溪亭天真地说:
「有大草原和羊群!」
使臣没有回应,仍然看着我:「你呢,卢小姐?」
我沉吟片刻,恭敬回答:「北狄疆域辽阔,民风豪迈,重视诺言,以苍狼为图腾,尊崇天地自然。虽然与中原风俗不同,但亦有可取之处。」
使臣眼中闪过惊讶:「你去过北狄?」
「不曾。」
我平静地回答,「但读过《北狄风物志》,略知一二。」
「那么,」使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,「若嫁往北狄,你可愿意?」
这个问题直白而犀利,几位贵女都屏住了呼吸。
徐岁瑛面露抗拒,章亦柔几乎要晕厥,卢溪亭则天真无邪地说:
「嫁去那么远的地方,会不会想家呀?」
我平静地回答:「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若能为两国友好尽一份力,是臣女的荣幸。」
使臣追问:「你不怕北狄荒凉艰苦?不怕远离故土?」
我微微抬头,声音清晰而坚定:「《礼记》有云:『婚姻者,合二姓之好,上以事宗庙,下以继后世。』若两国联姻能换来边境安宁,百姓免于战火,个人得失不足为道。况且,」
我稍作停顿,「北狄与中原各有所长,若能相互学习,取长补短,于两国皆有利。」
这番话让在场众人皆露讶色。
宁国公夫人目光复杂地看着我,皇上则若有所思地点头。
使臣突然改用北狄语问:「你认为两国联姻最重要的是什么?」
我用练习已久的北狄语回答,虽然生涩但意思明确:
「相互尊重,如同草原上的苍狼与天上的雄鹰,虽不同类,但共享一片天地。」
使臣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,转身向皇上行礼:
「陛下,这位卢小姐通情达理,见识不凡,且愿意尊重我北狄风俗。外臣代表北狄王,恳请陛下允准,迎娶卢溪云小姐为我北狄王后。」
全场哗然。
没有人想到,一个旁支庶女竟能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得到使臣的青睐。
皇上沉吟片刻,看向宁国公。国公爷起身道:
「小女 得使臣垂青,是她的福分,亦是宁国公府的荣耀。」
他停顿一下,补充道,
「只是小女自幼体弱,恐难适应北狄水土……」
这时,一直沉默的长公主忽然开口:
「皇弟,本宫义女以公主身份出嫁,方显我朝重视。」
皇上点头:「皇姐所言极是。朕准奏,封卢溪云为明曦公主,择吉日与北狄王成婚。」
一锤定音。
我的命运就在这短短几句话中被决定了。
7
宴会结束后,宁国公夫人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言。
回府的马车上,她终于开口:
「你今日的表现,出乎我的意料。」
我轻声回答:「夫人半年来的教诲,溪云不敢忘记。」
她长叹一声:「回府再详谈吧。」
我知道,真正的谈话才刚刚开始。
而我的人生,也将从此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。
那日夫人来到我房中,屏退左右,终于道出实情:
「北狄王遣使求亲,皇上已答应和亲之议。原本是要溪亭去的,只是溪亭年纪尚小……」
我心中一沉,顿时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所在。
「北狄遥远荒凉,风俗与大相径庭。溪亭自幼娇生惯养,去那里只怕……」
夫人叹了口气,「你既为卢氏女,享了族中荣光,也该为家族尽一份力。况且这也是为国效力,光荣无比。」
我看着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,忽然想起一件事:
「夫人,若我答应和亲,可能求一个恩典?」
「但说无妨。」
「我父母去世多年,因是庶出,一直未能葬入祖坟。若我答应和亲,求夫人开恩,让他们入土为安。」
这是我多年来的心结,父母生前不得重视,死后更是被草草安置在祖地外的一处荒坡上。
夫人显然没料到我会提这个要求,怔了怔方道:
「这是自然。你既为国立功,家族岂会亏待你的父母?我即刻修书范阳,让你父母迁入祖坟,以嫡系礼仪重新安葬。」
我跪地叩谢:「谢夫人恩典。溪云愿往北狄和亲。」
夫人扶我起来,眼中竟有一丝动容:
「好孩子,委屈你了。但你要记住,从此你就是明曦公主。北狄无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。」
「溪云明白。」
接下来的日子,我开始学习北狄的语言和风俗。
教习的嬷嬷告诉我,北狄王年近三十,已有数位妾室儿女。
那里气候严寒,民风彪悍,与中原大不相同。
我默默记下一切,心中却没有太多恐惧。
比起在叔父家卑微苟活,和亲至少能让父母得以安息,让我的人生有一点价值。
长公主得知我要去和亲,对我多了几分真心怜爱,常召我入府,赏赐许多珍宝衣饰。
「北狄虽远,也是王后之尊。你既为我义女,便是天家血脉,不可失了体面。」
她谆谆告诫,
「若有委屈,尽管遣使来信,本宫与皇上自会为你做主。」
我感激长公主的好意,却也明白,一旦踏上和亲之路,便只能靠自己了。
出嫁的日子定在次年春天。
整个冬天,我都在为远行做准备。
宁国公府为我置办了极其丰厚的嫁妆,长公主和皇上也添了许多赏赐。
我知道,这些不仅是给我的,更是做给北狄看的场面。
8
临行前夜,夫人来到我房中,递给我一个小锦盒。
「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金银和药物,你好生收着。」
她语气罕见地柔和。
「这些年委屈你了。但你要记住,无论走到哪里,你都是卢氏的女儿,宁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后盾。」
我接过锦盒,忽然想起一件事:
「夫人,能否告诉我,为何选中了我?范阳卢氏适龄女子不止我一个。」
夫人沉默片刻,方道:「因为你在那些姑娘中,眼神最是坚韧。和亲之路艰难,需要的是能屈能伸的韧性,而非娇生惯养的脆弱。」
她轻轻拍拍我的手,「我没有看错人。」
翌日,我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,拜别长公主和宁国公夫妇。
春兰和夏竹作为陪嫁丫鬟跟随我左右。
城门外,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,延绵数里。
我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,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京城。
这里给过我从未有过的尊荣,却也给了我一生无法自主的命运。
「小姐,可是舍不得?」
春兰轻声问。
我摇摇头:「只是想起范阳的父母。如今他们应该已经迁入祖坟,得以安息了。」
这是我选择的路,用自由换取父母的尊严,用远嫁换取存在的价值。
我不知道北狄等着我的是什么,但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是明曦公主,卢溪云。
和亲的队伍出了边关,景色逐渐荒凉。
北狄使者前来迎接,他们的服饰与中原大异,言行举止也粗犷许多。
我努力用学来的北狄语与他们交流,虽然生涩,却赢得了几分尊重。
9
经过数月跋涉,终于抵达北狄王庭。
那里没有京城的繁华精致,却自有一种辽阔壮美。
北狄王亲自出迎,他是个魁梧的中年男子,满脸虬髯,目光如鹰般锐利。
按照北狄礼仪,我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。
我尽力表现得体,不忘自己代表的是国家体面。
新婚之夜,王看着我说:「听说中原女子娇弱,你倒不像。」
我用北狄语回答:「既来北狄,便是北狄人。愿助王架起两国友好之桥。」
他似乎满意我的回答,态度温和了许多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逐渐适应了北狄的生活。
这里的确与中原不同,女子可以骑马射箭,地位也不似中原那般卑微。
我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和风俗,尊重他们的传统,同时也将中原的文化慢慢带来。
王并非粗野无知之人,他对中原文化颇有兴趣,常让我讲述中原的故事,教我写字读书。
我则向他学习北狄的骑射之术,甚至能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。
一年后,我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。
王的喜悦溢于言表,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庆典。
孩子的诞生让我在北狄的地位更加稳固,也让我真正开始把这里当作家。
我时常写信回中原,向长公主和宁国公夫人报平安。
她们的回信中总是充满关切,并告诉我范阳卢氏已经将我父母迁入祖坟,以礼重葬。
得知这个消息,我独自一人在帐中哭了许久。
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,父母在天之灵得以安息。
这是我选择这条路的最大慰藉。
时光荏苒,我在北狄度过了五个春秋。
两个孩子渐渐长大,聪明伶俐,深受王和众人的喜爱。
我努力教养他们,让他们既懂得北狄的豪迈,也不忘中原的文明。
王对我越发敬重,不再仅仅视我为政治联姻的工具。
我们相敬如宾,渐渐生出真情。
他允许我在中原节日时按故土风俗庆祝,甚至为我建了一座小花园,种植中原的花卉。
有时我站在草原上,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,会想起那个在范阳叔父家小心翼翼生活的庶女。
那时的我,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北狄的王后,拥有两个可爱的孩子,受到人民的爱戴?
我知道,这条和亲之路并非一帆风顺,未来还有无数挑战。
但我不再是那个任人安排的卢溪云了。
我是明曦公主,北狄王的妻子,两个王子的母亲,连接中原与北狄的桥梁。
10
有一天,我收到长安长公主的来信,说她年事已高,思念义女,希望我能回中原省亲。
王欣然应允,亲自安排队伍护送我南归。
再次踏上中原土地,心情已是截然不同。
长公主老了许多,但见到我时依然欣喜。
宁国公夫人也前来相见,看到我如今的气度,不禁感叹:
「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。」
最令我惊讶的是,范阳卢氏竟将我列入族谱,不仅作为宁国公府的小姐,还特别注明「明曦公主,北狄王后」。
叔父叔母见到我时甚至有些惶恐,一再为过去的怠慢道歉。
我只是淡淡一笑。
往日的委屈与不甘,早已随风而逝。
没有那些经历,就不会有今天的我。
省亲结束后,我返回北狄。
王带着孩子们在边境迎接我。
看着他们奔跑而来的身影,我忽然明白,这就是我的归宿。
也许我永远无 法像中原女子那样相夫教子,安守闺阁。
但我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自己的价值,赢得了尊重与幸福。
夜深人静时,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决定命运的选择。
若没有当初毅然答应和亲,我可能仍在范阳卢氏卑微地活着,父母至今不得安葬。
人生没有如果。
我选择了这条看似艰难的路,却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。
「母亲,你看!」
大儿子骑着小白马飞奔而来,小儿子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。
我笑着迎上去,拥抱我的孩子们。
草原的风吹过,带着青草与自由的气息。
这是我的人生,我的选择,我的时代。
11
春去秋来,我在北狄的王庭已度过十个寒暑。
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,草原上野花点点,如同繁星洒落绿毯。
我坐在帐前,看着两个儿子在不远处追逐一只小羊羔。
巴特尔,我的长子,继承了父亲魁梧的体魄和北狄人的豪迈,才九岁就能骑着小马在草原上奔驰;
次子诺敏,却更像中原人,细眉秀目,偏爱读书写字,常常缠着我讲中原的故事。
「母亲!诺敏又躲在帐里看书了!」
巴特尔跑过来,小脸红扑扑的,带着草原阳光的气息。
我笑着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:
「让你弟弟安静会儿吧,他昨日陪你骑了一天的马,累坏了。」
诺敏从帐中探出头来,手里果然捧着一本《诗经》——那是长公主去年托商队送来的:
「母亲,这句『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』是什么意思?」
我正要解释,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。
一队人马正向王庭而来,为首的正是我的丈夫,北狄的王。
他今日去巡视边境归来,马背上还驮着几只猎得的野雁。
「父亲!」
两个孩子欢呼着奔向他。
王翻身下马,一把将两个孩子抱起来,一边一个扛在肩上,向我走来。
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高大的轮廓,那张曾被我认为粗犷的面容,如今看来却满是温柔。
「今日边境可好?」
我迎上前,接过他卸下的弓箭。
「平静得很。」
他放下孩子们,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书上,
「又在教他们中原的诗文?」
「诺敏喜欢这些。」
我微笑道,「巴特尔更爱跟你学习骑射。」
王点点头:「都是好事。诺敏聪慧,将来可以做两国通商交往的使者;巴特尔勇武,会是个优秀的战士。」
他忽然想起什么,
「对了,商队带来了中原的消息。」
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。
我接过一看,是宁国公夫人的笔迹。
信中说,范阳卢氏宗祠中,我父母的牌位已被安置在正堂,与嫡系先祖同享香火。
每年清明,都有专人扫祭。
叔父一家也因此得了荫庇,几个堂兄弟都在朝中谋得了差事。
信末,夫人写道:
「当年选择,曾觉对你有愧。今见你安居北狄,深受爱戴,方知一切皆有天意。你父母在天之灵,必感欣慰。」
我将信轻轻折好,心中平静无波。
那些曾经的委屈与不甘,早已化作草原上的风,飘散远去。
「商队还带来了这个。」
王从马鞍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裹。
打开一看,是我幼时在叔父家偷偷阅读的那本方册,已经破旧不堪,却被细心修补过。
书页间夹着一朵干枯的野花,那是我离开中原前,最后一次为父母扫墓时采摘的。
「母亲,这是什么花?」
诺敏好奇地问。
「这是中原的蒲公英,」
我轻声说,
「它的种子随风飘散,落到哪里,就在哪里生根发芽。」
就像我一样。我在心中默默补充。
傍晚,我们围坐在篝火旁,烤着王猎回的野雁。
巴特尔手舞足蹈地讲述他今日骑马的经历,诺敏则安静地靠在我身边,看着星空出神。
「母亲,中原的星星和这里的一样吗?」
他突然问。
「星星是一样的,」
我抚摸他的头发,
「只是看起来的角度不同。」
王将烤好的雁腿递给我,眼神温暖:
「说起来,明年是不是该让孩子们去中原看看?。」
我微微一愣。
回中原?
那个我曾经拼命想要离开的地方?
「我想去看看外祖父外祖母安息的地方。」
诺敏轻声说。
巴特尔也兴奋起来:
「我想看看中原的皇宫是不是真的全是金子做的!」
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,我忽然释然了。
中原不再是我想要逃离的牢笼,北狄也不再是被迫接受的异乡。
它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。
「好,」
我微笑着点头,「明年春天,我们一起去中原。」
王握住我的手,粗糙的掌心温暖而有力。
篝火噼啪作响,映照着一家四口的身影,在草原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温馨。
12
夜深了,孩子们睡去后,我独自站在帐外。
草原的风依旧带着青草与自由的气息,星空低垂,仿佛触手可及。
「不冷吗?」
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一件温暖的毛氅披在我肩上。
「不冷,」
我靠在他怀中,
「只是想起一些往事。」
「后悔吗?」
他问,这个问题他十年前问过,那时我刚到北狄。
那时我说:
「不后悔,这是我的选择。」
如今我说:「不后悔,这是我的人生。」
他轻笑一声,将我搂得更紧。
远方的草原上,传来苍狼的嚎叫,与风声交织,如同古老的歌谣。
我知道,在这片辽阔的天地间,我找到了真正的归宿。
不仅是一个位置,更是一种心境。
自由,安宁,被尊重,被爱护。
这就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人生。
星光下,我望向中原的方向,心中默默道:父亲,母亲,你们可以安息了。
女儿过得很好,真的很好。
草原的风再次吹过,带着希望的气息,向远方蔓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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